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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与自然】
狼岛的主人是一位牧民,人们都随着草原上的孩子们叫他那嘎其。那嘎其在蒙语里是舅舅的意思。那嘎其是孩子们的舅舅,也是草原上所有生灵的舅舅。善良慈悲的那嘎其,在狼岛上救助收养了一只又一只草原狼。
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,那嘎其的牧场来了个放马的小伙子,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小东西,递到那嘎其的手里,原来这是一只在草原上捡到的小狼崽。年轻人不会养育这个长生天交给他的小生命,打听到附近只有那嘎其是有经验的人,便抱着一线希望,把小狼崽送来了。小狼崽湿漉漉、热乎乎的,胎毛还没有被母狼舔干,闭着眼睛,不停蠕动。那嘎其抱着小狼崽,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刚出生时的样子,想起了小马驹落在草地上打滚儿的样子。
那嘎其知道,狼是草原食物链上的大王,控制着食草动物和啮齿动物的数量,有狼,植被就不会被啃光,草原就不会沙化。那嘎其年轻时经常看到狼从自己家的蒙古包前走过。狼轻易不会偷牧民的羊吃,只有当它们的崽子瘦成了瘪瘪的皮口袋时,大狼才会抽冷子咬死一只羊,撕碎了吞进肚子,回到了狼洞里又吐出来,给它的孩子们吃。狼只有在复仇的时候,才会一次咬死很多羊。所以,被狼猎走一两只羊,牧民往往假作没看见,随它去了。狼也懂事儿,一旦有了出猎的力气,就会跑到远处去捉野兔、黄羊、狍子什么的来果腹,尽量不伤害附近的羊群。百代千年,游牧人就是这样与草原狼同在的。
那嘎其知道母狼分娩时要是发现有人威胁,就会把自己的新生儿吞到肚子里,这是狼慌张之中的行为。狼是反刍动物,它的胃一次可以装十五斤肉,在它的经验里,吞进肚子就是保护。可是,当它吐出装进肚子里的小狼崽,挨个舔一舔、闻一闻之后,才发现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坨坨不会动的肉。它懵了,继而完全崩溃,一遍遍绕着那些幼小的尸体哀嚎,那长长的悲声,在草原的夜空里缭绕,会把每一颗心刺痛。那嘎其想,这只小狼崽,应该就是妈妈被人袭击时来不及吞掉的。
那嘎其用细海绵包上纱布,揩净了狼崽身上的羊水和胞衣,揩干净了小狼崽眼睛上的粘翳,然后用棉签蘸着羊奶往狼崽的嘴里滴。那个不幸又万幸的小家伙睁开了眼睛,活了。小狼崽每次拉屎之后,母狼都会用舌头舔净它的肛门,这样小狼崽的肛门才不会发炎,保持排泄顺畅。小狼崽半个月大时,差不多每小时吃一次拉一次,那嘎其不仅要给它喂二十多次奶,还要用棉签给它擦二十多遍屁股。那嘎其累得血压上来了,眼睛也出现了黑眼圈。几个月过去,那嘎其的腰带紧了一回又一回,狼崽却长成了一个十足的害人精。稍不注意,它就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,还随处撒尿,见了肉就一口吞掉,然后躲到旮旯里吐出来咀嚼,弄得满屋子恶臭。它喜欢冲着一切长着毛的东西示威,冷不丁就把邻居孩子的翻毛靴子撕个口子,还常常在半夜三更莫名嚎叫,简直成了小区的公敌。那嘎其只好带着这只小狼回到草原常住。
因为养活了这只小狼崽儿,那嘎其成了草原上的传奇。不久,公安干警送来了第二只狼。那是一只骨瘦毛长的半大母狼,它脖子上勒着一个粗粗的铁丝套,尾巴断了半截,一个牧民在打草的时候,截断了套子救了奄奄一息的它。它不吃,也不喝,有气无力地低吼着,那嘎其试着把一只小狼崽放到它的笼子里,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。
当收容的狼达到七只,那嘎其着实难以招架了,想过把它们放归自然,可又担心没有食草动物可吃,便倾其所有,在这个无名小岛上为他的狼建了一个家,无形中自己也就成了一个养狼专业户。冬天的草原达到零下40度,那嘎其的风湿症发作,浑身的骨头缝里仿佛有一把把刀子在游走,疼得直不起身子,他就那么一天天忍着,在雪地里打桩子盖狼圈,到屠宰场收购肉类下脚料喂狼。
那嘎其救助的那只狼崽长大了,出落成一头高大英俊的公狼,眼光如火,毛皮发亮,仰天一嚎,四野震荡。那嘎其说,要是在过去,它能当个狼王。在狼圈铺水泥地面的那天,它被放进一只叫蝴蝶迷的漂亮母狼的圈里,因此得名水泥。后来,蝴蝶迷分娩出六只小狼崽。水泥日夜守在圈门外,保护着妻子孩儿。不过和在荒野中不同,它的保护显得毫无意义。母狼在圈舍里坐月子,饲养员要给它送食物,要关注其动向变化,就是说母狼和狼崽并不是隐于黑暗洞穴,而是曝光在人类面前。那母狼因此时时紧张恐惧,它紧缩着身子,死死护着狼婴儿,与人类的世界眈眈相向。在圈外徘徊的水泥每一次试图进圈与婴儿亲近,蝴蝶迷总是反应过激,上去就是一口,吓得水泥赶紧退出。那嘎其赶紧把水泥归拢到了隔壁的大圈里。
大圈里的少年狼群,已经通过厮杀磨合,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,它们臣服于一只叫美丽的公狼为君。水泥进来了,开始环圈撒尿,宣誓占据此地。那美丽岂是善罢甘休之辈,没等水泥的尿液蒸发,就已经叼住了水泥的后腿开始拼杀,接着群狼一拥而上,反击侵略者之战爆发了。那嘎其手持一根粗木棒,一边吆喝,一边拨开水泥身上的群狼。这时候再看水泥,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,最终只得将它单独囚禁——那嘎其把水泥的笼子放在蝴蝶迷的对面,以抚慰水泥受伤的心,同时保持这一家之间的亲情。
狼岛的狼是那嘎其一只只亲手养大的,那嘎其进入狼圈的时候,它们簇拥在那嘎其身边,亲昵地闻闻那嘎其的脸颊。那嘎其抚摸它们的时候,它们恭顺而陶醉;那嘎其用一个木棍子驱赶它们的时候,它们也不反抗。然而要是那嘎其刚洗了澡,使用了一点护肤品,或者换了一件新衣服,那就不然了,这些狼立马像反目为仇的杀手,毫无情面地袭击那嘎其。那嘎其的手上、胳膊上、脚上,落下了一个个伤疤,这都是他的狼宝贝所为。
那嘎其虽然疼痛,还是感到宽慰,他认为这恰恰说明这些草原狼还没有失去野性。
后来,那嘎其雇了一台有苫布的卡车,拉着他的狼往草原深处走,一直走到贝尔湖畔,把狼放下,而后快速往回开。当他开了300多公里回到自家牧场,一下车,就发现坏了,不远处的夜色中浮现着一对对绿色的小星星,正是那一群狼的眼睛。
那嘎其心里满是怜惜,也有些担忧。自然环境中有了充足的食物,这些草原狼才有可能生存下去。尽管它们都是那嘎其的狼宝贝,然而他明白,它们属于草原,它们最终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。(作者 艾平)